近几年,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铁铜沟,走在熟悉的路上,看着熟悉的景色,在雨中遇见几个熟悉的人。
在我的故乡镇安,有两个地方叫铁铜沟。一个位于县城西北方,距离县城大约只有四五公里,但我从未走进过。另一个,便是时常入我梦境的铁铜沟,它位于铁厂镇东北部,以前是一个乡,97年撤区并镇之后便就没有了行政机构,也逐渐淡化出了大众的视野。
但它却是我一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我是93年的时候,随家父工作调动转学到铁铜中心小学读二年级的,一直到97年离开,整整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可以说,它占据了我三分之二的小学阶段,因此它也就成为了我童年时光里最大的一方乐土,给了我许多有趣的、难忘的、快乐的经历,使我的童年丰富多彩,回味无穷。
那时候,从铁厂镇到铁铜沟是一条仅有一车宽的土路,里程有九公里,途中需要涉水经过三道河。夏天的时候,在距离铁厂镇通往铁铜沟途中的两岔河口就会有一个卖凉粉的草棚子,店主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卖红薯凉粉,也卖有神仙凉粉。多数时间,老太太都是在篷子里吹着河风打盹儿,有人光顾了,便拿出一块凉粉放在手上,切成均匀的条儿,码在碗里,浇上浆水酸汤,端给过路的食客,挣得三毛钱。铁厂镇每逢二、五、八逢集,从铁铜沟到铁厂赶集的人往往都是徒步往返,因此这个凉粉摊子就成了他们返程途中消暑解渴、补充能量的最佳选择。偶尔,我随父母从老家回铁铜沟,也会在那里一人吃上一碗神仙凉粉,稍作歇息,为接下来的七公里路做足准备。现在回忆起来,那一处依河而建的茅草棚、那一碗简单廉价的凉粉、那一缕夏日里的凉风、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都在即将进入铁铜沟的路边,为铁铜沟扬起了一面旗,书写着:自然、淳朴、幽静、清澈。
我的梦一般都是从那间草棚开始,一路回到铁铜沟的。在我经常性的回忆里,我也时常时沿着那一条路,回忆着曾经路边的风景、沿路的人和事,一步一步地走进沟去。在我的童年里,那是一条陪伴我成长的路,随着每一次走去走来,都日渐丰富着我不同的经历和认识,期待和向往。
记忆从那一间茅草棚开始迈步。
吃过凉粉,站在两岔河口,只见有两条河在此处交汇。左边的河似乎要宽一些,河岸也较为开阔;右边的河像是从两山之间挤出来的,幽静而绵软。而我熟悉的,便是右边的这条河。
逆河而上,向右拐一个弯,便进入了一个宁静的世界。路两边的山高大雄伟,植被绿意盎然,河在两山之间难得的空隙里潺潺流淌,清可见底。山谷间蝉鸣不绝,鸟鸣婉转,空气里也夹杂了不知名的花香、草香,清新扑鼻。人就想忘记终点,想要在这样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然而,这峡谷却不是很长,大概两三公里后,公路两侧的山就缓缓拉开了距离,像是张开了喇叭,平地由窄渐渐变宽,公路却被挤到了左边的山与河相接的一侧,为右侧腾出一大片的平地来。大多数农户都住在河右岸平地边缘的山脚下,整齐地排成一行,黑瓦白墙,高低错落,鸡鸣狗吠,不绝于耳。而公路边也零星地点缀着一些人家,吃饭的时候,他们就端碗坐在门槛或者门墩上看公路上的热闹。如果幸运,他们会看到一辆汽车,眼睛就随着车的行驶轨迹位移,直到开出他们的视野。那个时候,他们也不管扬起的灰尘有多大,都会十分满足。而往往见到过往的行人几率要更大一些,他们就招呼着行人:吃没呀?到屋吃饭吧!说这话对陌生人一般只是客套,但也显得热情好客。可要是遇见了熟人,便是要拉进家里,给盛上一碗饭的。饭往往是包谷糁子糊汤,配着一碗凉拌浆水菜。这饭菜虽然比不上白米细面、大鱼大肉,但端碗的人往往不会知道,为了让他们吃这一碗饭,主人已经把想吃第二碗的孩子训斥着远远躲了起来。
这个地方叫姬家河,相当于铁铜沟的会客厅。公路到了这里就折进了一个学校的操场,穿过操场,公路两边的住户就多了起来。也就遇见了进沟以来的第一家商店,商店老板姓冯,时常穿着西装、留着偏分,整洁而干练。进了店去,只见副食饮料、烟酒百货琳琅满目整齐排列。店主会泡杯茶给你,询问着是想买点什么呀?这商店为附近农户提供了很多生活上的便利,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俨然成为了一个中心点。而顾客多是熟人,又多少都能牵扯上亲戚,所以店主需要常备一些茶,让路途远的顾客可以歇息解渴,有时也是要留下来吃一顿便饭的。
公路过了姬家河,就钻进了庄稼地里。路左右两侧都是玉米地,玉米高低一致排列着,玉米棒子就像是胸前的钢枪、玉米穗子便是招展的红旗,夹道欢迎着每一个路人。最好是有风的时候,细长的玉米叶子在风中呼呼作响,那便是欢迎进行曲了,欢快的,让路人的步伐不由得就轻快起来。
公路还是在不停的拐弯,伴随着坡度的起伏。过了一个大柿子树,再拐弯穿过一片树林,迎面的便是一条河。挽起裤脚过了河,刚晾干了脚,穿了鞋走不到三百米,却又横着一条河。这才发现河到了这里是呈“S”型,流出了一个荡气回肠的大弯,形象地把这里画成了太极八卦图,阴阳鱼首尾呼应,相互环抱,因此一河两岸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了谁是阴坡,谁是阳坡。而实际上倒也无须区分,因为这里所有的住户都姓王,原本是一个家族发展壮大起来的。时常河南岸的蒸了馍,是要过了河送给北岸的叔伯弟兄尝,北岸的摆了酒席,又要叫南岸的来吃酒,那河在他们心中就这样有形又无形地存在着。这便是八山沟口。
公路再往前,山似乎又亲密了,眼看着是要亲嘴了,却又害羞地腾出了一条沟的距离。行路至此,浑然就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头顶的天仿佛就是搭在山顶,高远却又压抑,路的前方只能看见往左拐了进去,又不知道拐到了哪儿?试探性地拐过弯去,却是一片竹林,水流在这里有了落差,哗哗的声音从竹林里传来,似乎就进入了一个武侠小说里高人隐居的地方。胆战心惊地穿过竹林,左手边便就有一条沟汇入,也是哗哗地流出水声。循声望去,只看见一条不高大的瀑布,流淌着白色的珍珠。瀑布左右各是两块巨大的岩石,像是一道山门,又像是把守山门的门神,威严而庄重。如果想一探究竟,便需要从右侧的岩石上手脚并用移步十几米,进得沟去,里面却是豁然开朗,别开洞天,水流两侧有杨柳依依,空谷之间有松柏相映,似是神仙修行之地。山自成一体,巍然磅礴,树参天高立,枝繁叶茂。举目望去,不曾见有石桩树桩,但这沟却叫着栓牛沟。
山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过了拴牛沟口,两侧的山似乎又吵架了,谁也不愿意理谁,距离便又被拉远。路两边的住户就更加多了,左侧一次就排列着广播站、供销社、学校、乡政府、信用社、卫生院一系列单位机关——铁铜沟的政治文化中心到了!有两条沟在这里汇合,左侧的是庙沟,右侧是天安沟,两沟交汇的地方呈圆润的三角形,一块巨石立于会水处,长期受流水冲刷,洁白如玉。脱了鞋子坐在石头低洼处,便可以一只脚里一条河,一条河洗一只脚,世界似乎就小了许多。
我就是在那一个小小的世界里,生活了四年。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同学,交了不少朋友,很多人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联系。虽然自己离那里越来越远,甚至二十多年也未曾回去过一次,但对它的记忆却尤为深刻。偶尔,我会让在那里教书的同学,拍几张附近的照片发给我看,看着照片的时候,我就又回到了那里。多少年过去了,曾经的同学都已成家立业,有的人或许在路上遇见也认不出来了,但他们的名字我却记得非常清楚。
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从铁铜沟离开后,我所经历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比它繁华、先进、发达,但我仍念念不忘那一方山水,那一群伙伴。现在想来,这当中最让人回味和追忆的,莫过于那里的人们天生的善良和淳朴,莫过于那里的幽静和安详。离开它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它一定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无论是基础设施建设,还是当地群众的思想观念、行为意识,都肯定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但我又似乎不敢去感受它的变化,担心跟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心里会有些许的失落。却又期待着它变得好起来,充分地与现代文明融合,不再闭塞和落后了。心里就这样纠结着,矛盾着。然而,无论怎样变化,无论如何矛盾,我都始终坚信,如果某天,我再一个人走在那回忆过无数回的路上,虽然大多数的人是不会认识我了,但我却一定还熟悉着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因为它时常在我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让我无比留恋和怀念的模样。